从不收"润笔"的书法大家

引子
   河南大学老校区西南,一条叫文华北街的小路安静悠然,张如法、徐明霞的家,就在小街旁河大教工宿舍楼的五楼。一进家门,张教授夫妇热情、温雅的笑容,就让人如处春风之中。张家里的陈设十分简朴,但知情的人都知道,这是一对聪慧善良的人,这是一个浪漫温馨的家。
   张教授夫妇都是上海人,已在河南生活了50年,去年八月,他们的婚姻已成“金婚”。他们相识于华东师大,那一刻,徐明霞拿着一叠稿子站在黑板报前,“短袖衬衣蓝色短裙,两条长辫子,年轻清纯得像中学生”。不久,他们相知、相爱了。那年,张如法大四,徐明霞大一。当时华东师大是全国三大重点师范院校,每年集中支援中西部一个省份,1958年是去新疆,张如法毕业的1959年,是号召到河南去,这位理想主义者早就在期待这样的机会,他毫不犹豫,当即报了名。对于张如法的选择,徐明霞“没有二话”,这让张如法十分感动:“我想终身就与这个女孩为伴吧,难得的温柔清纯又大方,不计较一切,只有‘爱情’两字。”三年后,华东师大特意要了一个河南指标,徐明霞告别上海,被分到开封铁中工作。两个人在开封安了家,虽然生活艰苦,却因爱情显得不同,“家不富,人很累,但是很有幸福感”。
   后来,一个偶然的契机,让夫妻俩和于安澜熟识起来。铁中一位老师的父亲在加拿大,想寻找书法家靳志的后人,那位老师就请徐明霞、张如法帮着询问。靳志是河南最后一个进士,后来成为见过斯大林的外交官,不过当时张如法对此人一无所知,天性热情的他便去拜访于安澜先生,请他提供线索。这下问对了人,于安澜与靳志是多年的老友,他详细介绍了靳志的情况,并将靳志为其书写的四条屏送给张如法“研究研究”。
  经过这次交往,张如法夫妇和于安澜熟悉起来。尽管相差30多岁,但他们有太多相似之处:纯朴、善良、勤勉、严谨,一旦熟识,很容易结为亲密的朋友。此后张如法常去于家,他喜欢摄影,于安澜晚年的照片,大都是他拍摄的。安澜先生的高行懿德、逸闻趣事,如法先生最为了解。坐在张家简朴的书房里,听如法先生和夫人娓娓道来,一个勤奋、纯朴、为天地惜物的于安澜,在我们心中逐渐清晰起来。

【一生勤俭为天地惜物】
   于安澜教授学识渊博、著述宏富,但他一点也不像教授,在开封街头,常被人当成烧锅炉或看大门的老头儿。
  这并不是因为他不修边幅,相反,他总是穿得干净整齐,即使大夏天也不信“天热无君子”之说。被误认是因为他常年布鞋旧衣,十分朴素。“于先生有着河南人淳朴的本质。”张如法教授说,“他一生谦虚谨慎、艰苦朴素。”于安澜的这种生活习惯,原本是为生活所迫。
  抗战爆发后,于安澜没能及时撤离北平,在那里困顿了两年,得知平汉路火车通至卫辉,才得以乘车回归故乡。他的家乡离县城八九十里,已成游击队活动区域,局势基本稳定,他就在家乡隐居起来,以教读子女打发岁月。这位刚刚崭露头角的年轻学者,因战争脱离了学术环境,实在是人生一大憾事。
   1946年,河大回归开封,于安澜应邀回母校任教。但不久内战爆发,物价高涨,人心惶惶,后来他又随河大南迁苏州。新中国成立后,他先后到武昌教育学院、新乡平原师范学院任教,1955年院系调整时,他再次回到母校河南大学任教,随后在历次运动中遭受冲击。直到改革开放后,生活才安定下来,学术研究才得以正常进行。即便如此,1937年之后,于安澜也没有放弃学术事业,他笔耕不辍,写出了《说文分类简编》、《古书文字累辑》、《诗学辑要》、《画史丛书》等著作。
   这段岁月是极其艰难的。在家乡隐居期间,他不善经营,只是守着分家后的100多亩田地过活,那六七年,天灾人祸不断,家里常常吃红薯叶度日。内战之时,生计也是艰难。新中国成立后,他的收入比较稳定,但先后有子女在政治运动中受到迫害,三代八九口人都要靠他的工资生活。为生活所迫,他不得不俭,长此以往,便成了习惯,一生不抽烟,不喝酒,不讲吃,不讲穿。老人生性乐观风趣,喜欢旅游,却常常无钱外出,就把珍藏的各地风景名胜画片装订成册,北京故宫、杭州西湖、苏州园林、桂林山水等尽收其中,自谓“卧游五岳,坐拥百城”。
   到了晚年,生活不再窘迫,他仍十分节俭,只爱粗茶淡饭,家人给他买了好吃的,他会切碎了分给大家,自己只略略品尝,知其味而已,决不纵口腹之欲。有个头疼脑热,只买上几服汤药治疗。1993年,他高烧不退,怀疑是肺癌,家人带他去一家部队医院治疗。到了医院,他看到给他安排的是单间病房,说什么也不住院了,经医院院长劝说,才勉强住了院。但随后的几天,他仍十分不安:“这样住下去,要花学校多少钱!”在他的坚持下,家人只好办了出院手续,回家用汤药治疗。于安澜的心情倒放松下来,病情奇迹般地好转了。“他是为天地惜物。”于先生的儿子于蕴山感慨说。
   生活如此节俭的老人,却有着难得的另一面,他对金钱看得很淡。在晚年,他书名很盛,前来求字的不计其数,有达官名流,也有工人农民,不论亲疏,他有求必应,从不拒绝,并且从来不收“润笔”。那时候,书画的价格已经越来越高,但他却浑然不觉,从不起念。

 【有人喜欢你的字,应该写给人家】
 于安澜一生坚持用毛笔书写,长年不离文房四宝,平生以蝇头小楷赋诗作文、著书立说,这使他的书法功力异常深厚。河大艺术学院教授贾涛介绍说,于先生研习书法,只是把它作为修身养性的一种方式,治学之余的一种调剂,从来没有想过出名成家。正鉴于此,他的书法创作才多了一些静气、平和,愈发显得高雅隽永,古朴浑成。
  他擅长多种书体,尤以小篆为精,这得益于他深厚的文字学功夫。“于先生的篆书属于规整端严一路,对称工细,藏头护尾,一丝不苟。结体稍呈长方而不过分夸张,宁谨勿放,显得清雅理性,书卷味重。正好与他一生的处世态度相吻合。”贾涛说。
 “文化大革命”后期,政治斗争有所松动,开封市的书法爱好者交流多了起来。应书法界老友牛光甫之约,于安澜与武慕姚、陈玉璋等人一起,在先于全国成立的“开封市书法研究会”授课,他们不取一分钱课时费,完全尽义务。因上课的人都是业余爱好者,只能晚上授课,从于安澜家到相国寺(当时为文化馆),要走20多分钟。街上路灯昏暗,有些小街道还是坎坷不平的土路,年过古稀的于安澜就让外孙刘仲敏陪着,深一脚、浅一脚地前去。
   因于安澜和书法界同仁的通力合作,开封书法在20世纪80年代蓬勃发展,培养了一大批卓有成就的书法家,他们至今还活跃在中国书坛。
  于安澜的画作极好,张如法教授曾见过他在黄山写生之后创作的一幅人字瀑图,以精工细密之笔画出磅礴阔达之意,十分精彩动人。八十岁后,因自感年迈,他搁下了画笔,但一直坚持创作书法,90多岁握笔之手仍不抖不颤。他的字和篆刻都风格独具,虽然从不张扬,也从不以书法家自居,但仍深得各界和同行的承认和爱戴,仍有著名书法家从北京驱车到开封,专程上门求字,而找他求字的书法爱好者更是为数众多。于安澜仍不收润笔,礼物也很少收,他以传统文人所好、又不太值钱为界限,贵重点的礼物坚决拒绝。
   在本系列报道开始刊登后,原郑州晚报总编、郑州市政协副主席王力建打来电话,提供了一些他所知道的细节。曾有一位南方青年书法爱好者来信,言辞恳切地要“请”他一张墨宝,同时寄来一对著名的苏绣枕头套。于安澜当即从邮局退回了这个礼物,同时在包裹布上写下“条幅写好后立即寄出”的附言。
   于安澜对书法创作极其严谨。张如法教授曾请他为人在一个册页的封面上写几个小字,本想让于先生立即动笔,他拿去应付了事。谁知于先生竟说:“你不要让我当场献丑,给我三四天时间。”事后张如法得知,他一遍遍试写,费了五天工夫,认为对得起人了,才正式写在那册页的窄条题签处。张如法回忆说:“这事让我感动不已:我们这代人和下一代人,已少有这种认真精神了。而认真,是成功的必备条件,是对人、对社会有责任感的一种表现。”
   因为有求必应,于安澜常常积下大量“字债”,每年春节前,他都会推掉所有事务,专心在家偿还一年攒下的“字债”。这就是于安澜,生活极其俭朴,却常常花费数天时间,不要一分钱,为素不相识的人写下长达百言的书法作品。
   于安澜生前,张如法曾和他探讨过“润笔”的问题,于先生的解释是,自己是个文人,会写几个字,人家想要,就应该写给人家。
   在本系列刊发后,郑大退休教授、于安澜曾经的学生祝仲铨先生发来邮件,表达对自己老师由衷的敬意:“不管外界怎么对他,他只是默默地坐着冷板凳,著自己的书、刻自己的印、写自己的字、画自己的画儿,默默地为社会创造着精神财富。这种现代社会极度缺失的大家、大师被许许多多滥竽充数的‘文化垃圾’‘屏蔽’了。也许,这就是造成当今‘出书空前多,买书空前难、教授空前多,大师空前缺’这一奇特文化现象的一个原因。”
   我想借鲁枢元教授回忆河大老教授们的一段话,作为本系列的结语:“‘落日孤舟去,青山万里看。’每观今日之学术界,常有‘落日孤舟’之叹,好在青山依旧在,那就是前辈学者的文字与精神,仍指引我们在学术的层峰叠峦间持续地寻觅与探求。”